其实问题就出在了这个‘真的需要’问题上,保定府这笔银子,其实模棱两可,收了日子好过点,不收大家都勒勒裤腰带,外室生子之类的事,不能走公费而已。辛自修也是知道,这笔银子根本过不了户部的审计,所以才作壁上观。
朱翊钧看着冯保笑着说道:“只让人溜须拍马,歌功颂德,不让人口诛笔伐、针砭时弊了?若是他林辅成真的捐廉弃耻,向权门富贵贪求,那朕还会对他青眼有加?大明本来养着御史,就是让他们说这些的,可是御史们呢,整日里就知道朝堂倾轧,打着清流的旗号,整日袖手谈心性。”
辛自修很快就上了一本奏疏,说陛下的申饬让他惶恐难安,牧守一方没能做好,都是他的错,他将一份名单送入了朝中,裁撤各级官吏班头衙役,达到了6000人的规模,而这份清汰名单里,全都是应到不到。
“这次去天津阅视水师,让林辅成随行,就随便安排个观礼的地方。”朱翊钧安排了林辅成随行前往天津卫,冯保说的也有道理,林辅成再这么骂下去,大明百官都要对他不满意了,大明两百年,积弊实在是多,一点点的在处置,在做,林辅成再旁边喋喋不休,的确让人反感。
朱翊钧并没有对这两个人做出处罚,对保定巡抚辛自修严厉申饬了一番,训斥辛自修,余启元找他帮忙的时候,他帮不了,的确都难,需要勉为其难,那么辛自修能不能上奏呢?握着密疏的渠道也不会用,不会诉苦,如果真的需要,朝廷也可以蠲免。
徭役、驿传供应、民壮、差役是四差银的名目,但县衙知府扑买所需之物,也逐渐纳入了四差银之中,最后慢慢的地方衙门的公费,都纳入了这个名目之中,公费的名目繁多,甚至某人外室生子,置办酒席,也要纳入这个名目里,反正是公家的钱,你不想方设法的卡吃拿要,都会被别人给占了去。
这条原则是张居正的浮票,他要求,既不能不断巧立名目,不断加征,也不能忽然裁撤过多,那地方衙门无力维持,就等于没有衙门了。
也该让林辅成歌功颂德一番了。
冯保对林辅成愈加不满了起来,这些问题,朝廷注意到了,而且在做,怎么在林辅成的嘴里,就他一个人成了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,大明皇帝到群臣,都跟酒囊饭袋一样。
余启元找了保定巡抚辛自修,辛自修却是避而不谈,只是摆手,这些保定方方面面的公费,辛自修答应了余启元,那别的县,曲阳阜平邢台沙河,是不是也要直接找上门?都答应了,保定衙门的公费谁来承担?
“能说实话,已经是了不得了,而且咱们林大师,朝廷每一条政令,他都支持拥簇,甚至还愿意为其奔走呐喊,极为难得。”
林辅成到底是什么身份?五经博士,五经博士是特赐官身,其实说穿了就是天子幕僚,这是幕僚制度的体现,搜罗一些能人异士,为君上奔波,皇帝也是需要幕僚的,皇帝是个有血有肉的人,也不是所有事儿都知晓,所有事儿都擅长的。
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,需要普查丁口、废除贱奴籍、工兵团营收拢游堕、官场团造营造生产、确定各级衙门公费,最后将所有四差银摊入田亩,才能解决。
朱翊钧密疏认可了辛自修的想法。
冯保极为气恼的说道:“他他他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复杂,很多事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的!他一直在喋喋不休,倒是拿出办法来啊!他也真的是,大明那么多好事不说!说说大明的北伐,说说辽东的开拓,说说大明的驰道,说说矿业的蓬勃发展,他不,他就挑那些浓疮来戳破!”
有便宜不占是王八。
“朕知冯大伴忠君之心,他骂的是高阳知县余启元,骂的是保定巡抚辛自修,同样他骂的是先生张居正,骂的是朕这个皇帝,皇帝太傅,一直在搞新政,搞了这么多年,搞出些什么名堂来啊?天天高喊着,民为邦本,本固邦宁,结果呢?”
余启元回到了高阳县,最终找到了乡贤缙绅,让乡贤缙绅平摊这笔费用,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。
“朕完全有理由怀疑,咱们的林大师,被高阳县知县余启元、保定巡抚辛自修给利用了啊。”朱翊钧看到这本名单的时候,也是有些恍惚,他就知道大明这些读书人,根本没一个简单的!
这根本就是个套儿。
哪里是他林辅成跑到人家地头上刺破人家浓疮,压根就是这二位知道林辅成的特殊后,玩了一出欲擒故纵!林辅成的逍遥逸闻,就是那个上称的环节,林辅成被人给安排的明明白白的。
就这份名单,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拿出来的,再联系到之前,林辅成知道高阳何氏灭门的直接原因这些细节,在逍遥逸闻里,这个余启元就是个无能的小丑,又横又怂,横是催科,怂是关键时刻总是不敢,收拢衙役,事情闹起来后,又几日内平息了下来。
余启元真的这么无能,能把这已经闹到兵戎相见的矛盾,如此快速的摁下去吗?分明是掌控力极强。
冯保也是把几份内容凑到了一起,才有些恍然的说道:“臣有点看明白了,辛自修想清汰,但是地方盘大根深,他不好动,而余启元其实就是他的那把刀,要把这事儿捅到陛下这儿,又不闹的那么难堪,林辅成就是他要的口舌。”
“这个余启元,定是看到了缇骑陈末,才清楚这事儿,一定会闹到陛下面前来。”
缇骑是天子亲军,林辅成能得到缇骑的保护,那显然就是身份极其特殊。
辛自修要是黑不提白不提忽然上奏要清汰,那保定地方,必然竭力反对,玩这么一出,就是借力打力,借助风力办事,如此一来,就是水到渠成了。
朱翊钧朱批了辛自修的清汰奏疏,笑着说道:“朕算是看明白了,咱大明官员,都是想立功,也都是升转的,那为了升转二字,那真的是,无所不用其极啊,这一点朕现在非常确认了,任何稍纵即逝的机会,都会抓住。”
余启元,是万历二年三甲同进士出身,如果没有意外的话,余启元会和刘汉儒一样,一辈子在地方打转,想入京堂难如登天,胡宗宪就是三甲出身,一辈子都没能跨过这条天堑,把倭寇平定后被卸磨杀驴,从来没有走进文华殿、文渊阁内,成为廷臣辅臣的可能。
“刘汉儒的案子,一定要把那份庞尚鹏举荐刘汉儒为福建巡抚的事儿讲清楚,把原本抄录,包括先生的浮票和朕的朱批,一体披露,让天下百官知道,只要有才能,出身不是问题。”朱翊钧对着冯保交代着,刘汉儒不能白死。
朱翊钧不后悔将刘汉儒斩首示众,他纵容私市,就是死罪难逃,但朱翊钧对刘汉儒的死,是非常可惜的,能把私市经营到那种地步,也算是有能力的人了,刘汉儒这类人也有很多,明明很有才能,就因为没考入一甲、二甲之内,仕途只有断绝,这种有能力的人,走了歪路,往往是最可怕的。
将详情披露,刘汉儒的求而不得,缘木求鱼,他的教训,就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礼物。
保定巡抚辛自修开始清汰,很快各个地方的巡抚们,也都明里暗里开始了清汰。
“陛下,庞尚鹏在御书房外候着。”小黄门走了进来俯首说道。
“宣。”
前福建巡抚,现在的户部左侍郎庞尚鹏,走了进来,五拜三叩首,他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:“罪臣庞尚鹏拜见陛下,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,罪臣识人不明,实乃有愧,多病缠身,以病乞骸骨归乡。”
庞尚鹏被升官了,入京做户部左侍郎,不过他一天都没去户部坐班,入京面圣,将准备好的致仕奏疏呈送御前,算是给大家都留下体面,升转本就是让他致仕。
朱翊钧笑着说道:“平身吧,就住西土城吧,朕给爱卿准备好了家宅,好生休养,爱卿为国奔波一生,朕知爱卿忠君上重振大志,体国朝振奋之心,其实你没看错,刘汉儒确实很能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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